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,思念会像萌动的枝蔓一样伸展。
心里很清楚,父亲已经离开了,但又觉得他还在,莫名地相信他还在,分明在家里看书或者打盹,等着我们回家。我们回到家,他当然不在,恍惚间会觉得他是去田里锄草或打药了,和往常一样,饭熟了也不回。以前,摆好饭菜正准备吃,隐约听到三轮车响,不一会儿,父亲就回来了。但现在只能一次次失望,并在失望中久久回味。
父亲离开了,留下满囤的粮食,几十袋装得整整齐齐的核桃、一大片成熟了的柴胡、一大片生机勃勃的小麦。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农民,一年又一年,一步步丈量着家和庄稼地的距离,一茬茬地播种着,收获着,奉献着。愁啊,笑啊,扛啊,一辈子就过来了。
很小的时候,跟着父亲干农活,他是绝对的权威。怎么锄草、怎么间苗、怎么割小麦、怎么挖红薯,我是一窍不通,也不喜欢干。父亲就一步步教、一遍遍说,也不嫌弃我干得慢。渐渐地,我就明白了,干庄稼活,不能急躁,要有耐心,不干永远干不完,按计划干总能干完。做什么事不是这样呢,一急就会乱,稳一点,一步步来,总能干成。虽然干的是农活,但也包含着人生的道理,父亲教我干农活,也教会了我做人做事。
以前,犁地翻地种麦拉庄稼都靠大黄牛。种麦时,父亲掌着耧,赶着牛,我牵着牛,和牛儿一起听着父亲的口令;咧咧(往左),哒哒(往右)。牛有力气,但得听口令,步子不准,走的线不直,就得牵耧的来矫正,不然干的活不漂亮,祖祖辈辈就这么传下来的。刚开始干的时候,天边泛白,太阳还没出来,一直干到太阳到了头顶,热乎乎的,自己觉得快要回家了,父亲还在不急不慢地一行行种着,直到按照老习惯干到心眼上了,才收拾农具回家。其实,干每一样活都这样,小孩子快忍耐到极限了,大人还在忍耐着,现在想一想,如果按小孩子的想法早早回家,哪一样都干不完。忍耐,也是一种成熟啊。
种庄稼苦,父亲种了一辈子。人都说,种庄稼是粗糙活,但父亲守着本心,把庄稼活干成了细致活。烘枣的时候,他搭好架子,把红枣一层层平铺在箔子上,烧着火炉烘烤,然后一遍遍地翻搅着,这样枣受热均匀,脱水后软糯饱满肉厚,烘烤后还会一颗颗过手,分出等级来。种核桃也一样细致,一颗颗剥去青皮,洗去污渍,在阳光下晾晒,然后一遍遍过手分出等级整整齐齐装好,满足不同顾客的不同要求。不论卖枣还是卖核桃,父亲称好以后都要再多搭一点,说人品要好,要让顾客买得喜欢。父亲生来就这样,把名声看得重,把得失看得淡。
子女们成家以后,父亲一个人承担了家里的农活。枣树、核桃树的修剪、打药、灌溉、摘收,几乎是他一个人完成。母亲说,有时候下了雨,三轮车不能进地里,父亲就一个人把核桃敲下来,一桶一桶拾满,用自行车驮回家。每年满满几十大袋核桃,就是这样收回来的。地里种的菜熟了,父亲会把红的西红柿、紫的茄子、长长的辣椒、硕大的南瓜、白净的白菜,装在袋子里送给我们。家里蒸出热气腾腾的馒头和包子,父亲也会送给我们。每次,他开着三轮车或者骑着挎了货筐的自行车,总是大袋小袋的,放下这些,和我们说不了几句话,就急匆匆地离开了。我想,父亲播种和采摘的艰辛,只有他知道;丰收的果实送给儿女后的满足,也只有他知道。可没想到,如大树般为我们遮风挡雨的父亲走得竟是那般急,我甚至来不及与他告别。父亲啊,当我独自走在街头,多么期望车来车往中有一辆是你在开,开到路边停下来,转过头叫一声我的名字,然后我请你留下来,或者叮嘱你路上注意安全,最后说一句:爸,周末我一定回家,你在家等我。
这么久以来,每天总有那么几个瞬间,我觉得我是以前的我,父亲还是以前的父亲,我们似乎还生活在以前的时空里,说着以前的话语,看着以前的风景,做着以前的事——比如,我牵着牛,牛拉着耧,父亲掌着耧,他一声声叨叨着:咧咧,哒哒……